我的葬禮

  家父十餘天前過世,前天公祭,此刻我坐在華航○○四班機飛往舊金山的路途中,高度三萬七千英尺,距離天堂特別近,內心感觸良多。趁著機上用餐完畢,燈光全暗,眾人倒頭呼呼大睡之時,打開筆記型電腦,把心中的感想寫下來。
  以下所言字字發自內心,希望我的兒女、家人、親朋好友都能看仔細。
  首先,講講我對死亡的看法。
  除非死的過程既漫長又痛苦,否則,我不覺得死亡有多麼恐怖。
  我熱愛生命,從未想過自殺,但恐怖和死亡是兩回事。
  假如我死的時候沒有痛苦,好比說在睡夢中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;或是雖然有些痛苦,但是過程極其短暫,好比說此刻飛機突然爆炸;我覺得這類死亡的方式都是值得感恩的安排。
  果真如此,不要為我的死亡難過,而要為它慶祝,因為我脫離了人世的煩惱。
  其次,若是我活得沒有尊嚴,那麼當我病危,將死未死之際,請千萬千萬拜託,不要同意……,或是更正確地說,絕對禁止醫生對我進行急救。
  倘若醫生執意要進行急救,請他看看這篇文章,堅定地轉達我的想法。
  我很清楚「久病無孝子」這句話的含意,我更不願意自己的生存成為家人的負擔,而「好聚好散」又是我為人處世的一大原則,不要讓生命最後的尾巴,尤其是那品質極差的尾巴破壞了這個原則。
  更何況電擊、開刀、插管……,想到這些過程都令我寒毛直豎。
  病危急救是一種極端的折磨與痛苦,如此挽救回來的生命是生不如死──我不要,我痛恨!
  謝謝家人的好意,也謝謝醫生與護士的努力,沒有尊嚴的生命我不要。
  當然,這裡應先定義什麼是沒有尊嚴的生命。
  只要失智,或是長期無法照顧自己,像是日常生活中的吃飯、拉屎、洗澡都無法自理,就是活得沒有尊嚴。
  經過一番痛苦的折磨勉強維繫一個沒有尊嚴的生命,對患者是一種懲罰。除非你恨我、怨我,想要懲罰我,否則請饒了我,讓我在病危之時能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。
  第三,我死了以後,請先將遺體冷凍,再「盡速」火葬。
  我所說的盡速是只要符合法定程序,就不要考慮什麼是良辰吉時,什麼是風俗禮儀,能夠早一天火葬就早一天火葬,能夠早一個小時火葬就早一個小時火葬。
  之所以這麼做,是我相信人到晚年只剩一副「臭皮囊」──第一次看到這名詞,不懂是什麼意思。年紀越大,感觸越深。如今每天醒來,若渾身上下無疼痛,感覺精神飽滿、神清氣爽,心裡就會說一聲:哈利路亞!也因此,當我這副臭皮囊不堪負荷,到處充滿了病毒,希望死亡以後盡速化作灰煙。
  不要埋葬在陰冷、潮濕、黑暗的地底,慢慢等著它腐爛、化膿、生蛆,那是何等的恐怖!
  但是,我又怕死了以後神經還有感覺,直接推進火葬場燒了會痛,所以請先冷凍。
  冷凍是慢慢麻醉的過程,不會有痛苦的感覺──這想法源自每次殺螃蟹,我都是先用冰塊冷凍牠。只見原本活蹦亂跳的螃蟹經過五到十分鐘的冷凍,變得像醉死一般。這時再拿刀切,螃蟹都沒反應,所以我認為冰凍以後再推進火葬場,應該不會感受到火燒的痛若。
  盡速火葬,把那副臭皮囊燒成一把灰,裝進骨灰罈,先放在家中安排的臨時靈堂,再擇期於教堂舉辦一場追思彌撒。
  除了彌撒,不要舉辦任何告別式。
  不要唸經。想到一群我不認識的人,在靈前唸一堆我聽不懂的咒語,就令我頭皮發麻。
  不要燒紙錢。紙錢若真有用,要錢打通的天堂路我寧可不去。
  謝絕花籃、花圈、輓聯、奠儀──不管什麼理由、什麼朋友,即使只是一塊錢,也要堅定地拒絕。
  謹慎挑選追思彌撒邀請的來賓。
  邀請來賓最重要的考量,也是唯一的考量,是受邀的來賓會因為我的死亡而難過。
  假如不是真心難過,縱然總統表示想來參加,也是婉謝。
  我寧可只有家人參加追思彌撒,也不要任何一個人因為應酬的理由而來。
  最後,追思彌撒結束以後請將骨灰罈移送到五指山國軍公墓的骨灰塔。

相片一:我未來的家──國軍示範公墓靈骨塔

  本來想海葬,後來發現我是榮民,具備安葬五指山的資格。而我父母死後的骨灰罈也放在五指山,能夠永遠和他們做鄰居,我就改變了初衷。

相片二:我未來的床位──骨灰罈存放櫃
  沒錯,我們活在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多自由,許多事情必須考量別人的感受。雖然如此,這人生路途的最後一段──葬禮,我殷切盼望能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安排,這應該不算過分的要求。
  希望親友家人都能尊重我的意願。除了前述要求,所有其他人告訴你們的一切一切,都是狗屁,都不要理會。